光海遨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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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峰凑过来跟我说了个秘密,“人被杀,就会死。”他惯会开玩笑,这件事情怎么算秘密呢。人会饿,就会吃饭;人会困,就会睡觉。白刀子捅进去,红刀子拔出来,没来几回就会死。我以为他又要使活儿,可我烦着呢,没功夫当他捧哏。

他没有得到意料之内的反应,显得有些着急,跟我说“人会被光淹死,不是一般的死法。”我简直不想跟他多话,他只有两种状态,一种贫嘴,一种闭嘴。同我之前想象的高峰简直不是一个人,好像有外星人偷偷换了高峰的脑子,现在的高峰是个假高峰。

“人只会被水淹死,光怎么会淹死人呢?”高峰指了指远方,让我跟他去。外面已经不早了,太阳下沉,暮色四合。月亮还来不及出来,太阳还来不及回去,就是这样看不出具体时刻的天气。栾云平想看看到底几点钟了,他好像看过这片天空很多遍,可是这个地方他确实的第一次来。

郭先生让我们来看看新地方,我不认路,还是高峰一路找到的目的地。都说北方人脑袋里有指南针,我的指南针或许就是成精了的高峰。带地图还不如带高峰呢,还能附带一段贯口。我觉得不能这样依赖高峰,万一哪天没有高峰了,不是从身上割下一块肉吗?

高峰也是会走的,我知道这件事情。我从没有这么清晰地直面这一问题。高峰走了之后怎么办,高峰为什么会走,为什么自己舍不得高峰走,这几个问题,我都没有仔细想过。高峰没有给我继续细想的机会,他拉着我走到天边。

天原来真的是有边际的,地圆说破裂在我面前。像是回到了远古时代甚至上古神话,混沌刚刚分开,天和地的界限还没那么清晰。我们站在一片光下,空中浮着一条小船。木船是最平凡的木船,破破烂烂的,像是用了很多年。船上的漆皮也掉了,在船身上留下斑驳的痕迹。

我小时候看过很多这样的木船。两头尖尖的,中间被挖空,有时候还会有水从窟窿里漏进来,但是小船并不会沉。它们就这样漂浮在水面上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就像是水面上开出的一朵莲花。

可是木船怎么呢浮在空中呢?我目瞪口呆,但是高峰拉着我登上小船。准确地说,是游上小船。“小栾,跟着我憋气。”高峰捂住我的口鼻,拉着我的手进入那片光。高峰像是在游泳,我跟着他扑腾。他手上好像没有用力,但我们确确实实浮起来了,而我只能感到他手心的温度和衣袖上洗衣液的味道。

这洗衣液还是我选的呢,我想。

我想起来上次去游泳馆。高峰是个旱鸭子,我还笑他好歹是海河边上长大的人。北京新开了一家游泳馆,高峰也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,听说我喜欢水,下班了要拉着我游泳。游泳池总共四级台阶,高峰没看准,脚下打滑,扑通一下坐在水里,老半天缓不过神来。

我吓得话都说不出来,那么大个人坐在水里一动也不动,赶紧把他拉起来。他好像不是呛水,而是中毒,在水池边磕得天昏地暗。“小栾,周围都是水,我找不到你。”我心想你找我干嘛呀,你也不看看自己差点就要死了,还是死在这种窝囊的小水池。我气不打一处来,高峰拉着我的手说,“小栾,你要跟紧我。”

高峰这人有时候真的挺奇怪的。

现在也是这种感觉,我脸上好像有水划过,衣服没有湿,鞋子也没有湿,只有高峰捂着我的手湿湿的。高峰把我带回了那个水池,他让我等等他,跟紧他,不要走太快。原来光真的和水一样,我想,高峰真的不骗人。

可是高峰什么时候学会游泳了呢,我记得他一直是旱鸭子啊。我想了一会儿,觉得这个问题怪无趣的,就不再想了。不管高峰会不会游泳,高峰总是高峰。

我们爬上小船,高峰让我坐稳了,不要把脚伸出去,不然掉进光海里,他也没有办法救我。“你可以把手伸出去,小栾。”他冲我眨眨眼睛,又告诉我一个秘密。光在我指尖划过,他们是一束一束,一股一股,就像湖水那样,划过我的手指。周围没有云,也没有雨,只是光。

光是温暖的,就是盛夏水面上的温度。我总喜欢在那样的天气出去摸泥螺。泥螺是滑溜溜的,水是暖融融的,让人恨不得把整只手臂都伸进去。但是我妈总让我注意安全,后来就是高峰让我注意安全。他们都说不出别的话,只让我注意安全。

“不要放太久,光有时候太冷。”高峰温声提醒我。手底的光立马冷了,我来不及抽出手,就被高峰拉出来了。高峰什么时候动作这么快的,他不是和我一样老胳膊老腿吗?“小栾,我说了光有时候会很冷的。”高峰把我的手捂着,我能够感觉到他他手掌传来的温度。我的手实在是太冰了,所以我觉得船是暖的,高峰也是暖的。

可是高峰的手红彤彤的,指甲盖也泛着紫色,像是冻了很久。我看看高峰身上的衣服,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地方。没有错,都是出门前刚刚换好的。高峰的衣服是我买的,他还嫌弃我的眼光不好。

高峰也嫌弃我选的大褂颜色不好看。那时候我们上去演出,下一个就是师父,没人原因听我们讲。我俩都不是活泼的那种台风,上去没多久就被赶下来。台下喝倒彩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,他们好像有很多人,又好像一个人都没有。我看不清他们的脸,也记不得他们说的话,高峰拉着我鞠躬,我鞠完躬,就下台了。

古时候将军打败仗莫过于此,或许我们比还要狼狈。我们并没有错,词儿都记住了,演的也不差,本子也是上周刚改的。高峰练了很久的板儿也没机会使,你说为什么就没有人听呢?我除了高峰,什么事情都记不清,只是他拉着我,浑浑噩噩地走下台。

我一直觉得我脸皮挺厚的,别人之前也说过我不好。听多了词儿都背下来了,心情好的时候还能给那个人人捧上几句。无非就是“多好一个高峰,白瞎配一个栾云平。”他们还是高峰是两个字,我是三个字,放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登对。我心想我本名叫栾博,这不就是两个字吗?真是没话找话。

我本来不会哭的,可是我看到了高峰的眼睛。他没有哭,眼眶里也没有泪水,他还冲我笑了笑。世界上怎么会有像高峰这么懂事的人。他大概是怕我内疚,怕我难过,于是在我面前连做一个沮丧表情的欲望都被遏制了。他的泪水通过我的眼睛流下来,我并非为我一人而哭,也为高峰而哭。

高峰跟小孩子差不多,想要什么,不想要什么,都明白地写在脸上。我出去应酬都不敢带着高峰,怕那些人一见到高峰的眼睛,就不好意思谈钱。我有时候把高峰当我儿子,没有想占他便宜的意思,也不是伦理哏上瘾,我很想保护他。想他做喜欢的事情,想陪着他讲相声。

高峰把我拉到他怀里,他的脑袋搁在我肩膀上,我觉得这个姿势变扭得很。金属质感的眼镜架贴在我脖子上,我能够感觉流过那片皮肤的血流。高峰静静地抱着我,血静静地流。我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,是不是高峰不好意思流泪,就只能这样流血?我拍拍他的后背,跟他说我以后可以替他哭。

高峰声音闷闷的,“一定是今天大褂颜色不好看,影响观众朋友观看。”这身大褂我选了好些时间,他这话明摆着嫌弃我呢。“小栾也不要哭,咱俩一起哭。”我们于是抱头痛哭。这个场景想想还挺好笑的,单位里的教学负责人和后台负责人哭得话都说不出来。

其实哭到最后,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哭的。委屈早就没了,我怀疑连汗和尿就流干了。被人轰下来也不过就是这样,再苦也就是苦个五分钟。我脑子闪过了二十多年来所有倒霉的事情,小时候被打屁股都算上了。我真的在那天,把我有限的痛苦都哭完了。

高峰把他的眼镜哭掉了,他一面是近视,一面是眼里有泪,愣是找不到眼镜到底在哪里。我眼睛肿了,也看不清眼镜到底在哪里。于是我俩就牵着手在地上乱摸,两个人一只眼睛也没长,就在地上乱摸。大褂灰扑扑的,我们手上脏兮兮的,脸上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尘土。

师父演出结束后,还以为我俩发疯了。可我知道我清醒地不得了,哪怕以后都看不见了,也会有高峰配我摸地上的眼镜。高峰嫌我大褂挑的不好这件事情,就可以勉强原谅他。

高峰把我的手拉出来,这个动作好像花了他很多力气。他一下子老了很多,从一个清瘦的少年转入中年。我没有觉得很奇怪,也没有认不出高峰,他的眼睛我一直都记得。虽然我没有见过三十来岁的高峰,我也能一眼就认出这是高峰。这没什么可稀奇的,光上都能划船了,高峰瞬间老个十来岁也不算什么。

船行到一片云前,高峰让我闭上眼睛,不然会被水汽糊住双眼。近视眼都有过这样的苦恼,吃火锅,吃面,吃一切热腾腾的东西都要把眼镜拿一下来。高峰和我吃火锅的时候,老是找不着自己的眼镜。当然了,我也会找不到自己的眼镜,后来我俩就干脆互相保管眼镜,这样就都丢不了。

羊肉沾麻酱,天下一绝。高峰贪嫩,肠胃却不好,刚入锅的羊肉,还泛着嫩粉色的血丝,就要从锅里捞出来。吃的时候高高兴兴,等到那天晚上,必然要闹肚子。他这个毛病我是管不住的,无论我怎么样说,他都是口头答应。要是我替他涮羊肉,他又不乐意,嫌弃我的羊肉太老太柴。

羊肉他也嫌,血蛤他也嫌。高峰总说血蛤就非要吃带血的。锅里先放姜蒜,刚捞出来的血蛤往锅里一溜,十秒钟后就能直接吃。高峰说,这是“趁着血蛤不注意,等它反应过来自己被煮了,就不好吃了。”我有什么办法呢?依着他吃带血的血蛤就完了。

乘船只有一会儿的功夫,我好像知道了高峰所有的生活习惯。可是我俩才刚搭档没几年,我哪儿知道这么多消息?侯爷说了吗,还是师父说的,他们对高峰的私生活这么了解吗?这船上只有疑问,船下只有光。我和高峰卡在天地之间,看不了别的,就看着对方。如果就这样也挺好,我想。

高峰问我信不信光会淹死人,我当然说不信了,一般这种情况下,就得逆着他说,这样节目才能表演下去。高峰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,他说:“那我来个表演吧。”说着他跨出小船,一步跳入光海。没有一丝犹豫,连一根头发丝都没留下。

我好像看了一场慢动作,高峰冲我笑,然后做了个口型,然后把他的小腿抬起来,然后他就跳下去了。我紧跟着跳下去,光会不会淹死人我不知道,但是我知道高峰这样会死。

我分不清周围是光还是水,是波还是粒子,我浮在空中,高峰也浮在空中。他一副要被溺死的蠢样,看到我,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。“回去吧,小栾,我陪着你呢。你赶紧回去。”我想游过去,可是高峰越来越小,我越来越远。

回去,回哪儿去呢,我来了哪里,这不是师父说要来的地方吗?高峰又耍我,他不耍我就没有乐子,这个人人性真次。

不一会儿,我醒了,看到盆儿。盆儿一下子长大了很多,我知道那就是盆儿。她换了发型,也染了头发,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说服高峰那个老顽固的,她总可以找到高峰的弱点。她看起来很憔悴,眼睛通红,眼下一片乌青。我想盆儿也不是需要熬夜看书的年纪了,她看起来起码有四五十岁了。

“我看到高峰了,他让我赶紧回去,然后我就回来了。”我拍拍盆儿的手,“他说他要陪着我呢。”我看不清盆儿的表情,她好像是悲伤,好像是欣喜又好像是无奈。

其实我不想回来,那片光太暖和,高峰的手太真切。高峰说话一直不算话,他除了骗我也做不出别的事情。我就不一样了,我答应他要回来,就一定会回来。

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,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跟着高峰跳下去,跳到那片光海里。等着他被淹死,或者我被淹死,然后我们一起去到光海深处。

完。

Silhouett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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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 student from ECNU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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